风雅·宋 |《蝶恋花》: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 表达什么


蝶恋花

(北宋)柳永

伫倚危楼风细细,望极春愁,黯黯生天际。草色烟光残照里,无言谁会凭阑意。

拟把疏狂图一醉,对酒当歌,强乐还无味。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
我总会想象这样一个场景:窗外暮色四沉,秋风呼啸,烤红薯的叫卖声从巷尾传来,被那冷寂的石板路和泛黄的路灯消磨殆尽,显得空旷而辽远,只余最后一丝回响从窗玻璃的缝隙挤进来,被炉火烤热,散发出淡淡的红薯香。一对老年夫妻,围坐在火炉前,各自捧一本书,安静地阅读着。火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哔剥的响动,也没有惊动他们,他们早已隐匿在书中的世界。这世界纷纷扰扰,奔走不暇,灯红和酒绿,喧闹和大笑,叹息和哭泣,都如一阵阵狂风,席卷过繁华大街,却在这间狭小昏黄的小屋前停下,惭愧地垂下头,打个卷,又呼啸而去。时间仿佛在这里停下,岁月仿佛被拉长,长到他们可以用一生去做一个梦,用满头白发去证明心底的热爱。


我总以为,钱锺书和杨绛夫妇就是这样。他们的人生并非没有波澜和诱惑,他们只是用平静而温和的心将一切消融,悄无声息。钱锺书在欧洲留学时,本可以多待两年就可攻读硕士,甚至可以硕博连读,但他放弃了;后来,普林斯顿大学想要邀请他去讲课,酬金16万美元,他拒绝了;哈佛大学寄来3000美金,让他去读博当路费,他也直接退还了回去。他曾对杨绛说:“我的志气不大,只想贡献一生,做做学问。”


新中国成立后,还有外国访客来邀请钱锺书出国任职,待遇颇丰,也被他一口拒绝。后来我读到杨绛在《从丙午到“流亡”》一书中写到此事:“我问(默存)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?他说时光倒流,我还是照老样。”


钱锺书用了一句诗词来阐明心中的信念: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

今天的《风雅·宋》宋词围读活动,就为你解读这句词所在的词作:《蝶恋花·伫倚危楼风细细》,来自北宋词人柳永。首先请欣赏这首词的内容:


蝶恋花

(北宋)柳永

伫倚危楼风细细,望极春愁,黯黯生天际。草色烟光残照里,无言谁会凭阑意。

拟把疏狂图一醉,对酒当歌,强乐还无味。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
下面我们逐句来讲解。


伫倚危楼风细细,望极春愁,黯黯生天际。


“危楼”就是高楼。这里说,词人倚靠在高楼的栏杆上,向着远处眺望,微风丝丝缕缕吹拂在词人的脸上。这风清淡纤细,略带一份凄凉意味。


其实,照意思来说,后一句的断句应当是“望极,春愁黯黯生天际”。极目望去,满目春色,然而在多情易感的文人眼中,春色却勾起了无限忧愁,这份忧愁自天际暗暗生发,向词人涌来。这里虽然写愁,却有一种广远的意境:自词人眼底延展到天边,再由天边伸展到词人心中。这样写来,春愁便由远而近、由小而大,如云似雾,博大久长,让我们读词的人也能够体会到那愁绪的翻涌。


值得一提的是,“黯黯生天际”的“生”字别开生面,“生”有慢慢增加之意,李白就曾写过:“玉阶生白露,夜久侵罗袜。”因而,我们便能感受到柳永笔下的愁绪是随着春风一点一点增加的。


前面我们也说过,在柳永之前的文人写春愁、凭栏远眺,大多都是女性视角,是象征化的女性情感表达。但柳永为宋词注入了男性视角,将自己平生的失落和怅惘直接写了进来,是宋词的一大创新。这首词写于柳永晚年,凭栏远眺的柳永望着满眼春色,会想到什么呢?会想到自己这一生的落魄失意,想到自己空有凌云志却“一生襟怀未曾开”,想到自己平平凡凡、跌跌撞撞已步入暮年,想到曾经流连于歌楼酒肆,红袖添香,多少红颜?拍歌饮酒,多少知友?如今,这些故事都已随风而逝,散入烟尘。因此,溶溶春色中便弥散着浓浓愁绪了。



草色烟光残照里,无言谁会凭阑意。


这既是词人眼前实景,也是其内心愁苦的写照。夕阳西下,最是销魂时。李白说:“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”马致远说:“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”由于即将进入暗夜,夕阳便成为古人眼中极具悲凉意味的意象。黄昏时分,草木都笼罩在夕阳的烟光之中,有一种迷离的忧愁。


“无言谁会凭阑意。”“阑”就是栏杆的意思。形容憔悴、面容枯槁的词人独倚栏杆,心中的孤独与感伤又有人能理解呢?


其实这也是生活的两面,不同的人看到同样的景色,便会有不同的感触和情绪。如若是年轻人或志得意满之人看到草色烟光之春景,眼中可能尽是阳光明媚、春暖花开;如若是已入暮年却郁郁不得志,望见春又来到时只会悲叹时光虚度,便花也无色、草也含泪,纵使一江春水也流不尽心中春愁了。


柳永的情感我们大致了解了。但令人不解的是,为什么这些情感都要依托“凭栏”这个动作来表达呢?如果我们翻阅古典诗词便不难发现,这是古人惯用的写法。王禹偁在《点绛唇》里写:“平生事,此时凝涕,谁会凭栏意?”范仲淹说:“明月高楼休独倚。”冯延巳说:“泪眼倚楼频独语。”其实,“凭栏”只是一种借代,关于忧愁的借代。当人满怀心事,无处宣泄也无处躲藏时,登高远眺就成为古人的最佳选择。远望可睹景思人,睹景怀乡,睹景忧国,所谓“登兹楼以四望兮,聊暇日以销忧”(王粲《登楼赋》)。王粲当年为销愁而登上湖北当阳的城楼,结果,“循阶除而下降”时“气交愤于胸臆”,导致他“夜参半而不寐兮,怅盘桓以反侧”。旧愁未了又添新愁,都是他登楼凭栏后的结果。当然,这也绝非王粲独有的遭遇,而是古代诸多文人墨客共有的“烦心事”。


拟把疏狂图一醉,对酒当歌,强乐还无味。


既然已经意识到平生蹉跎不得志,柳永也想像年轻时那样,痛痛快快大醉一场,管他春夏与秋冬!年轻时的柳永多么疏狂放浪,肆意洒脱!科举不中,便索性奉旨填词,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”!少年的柳永在歌楼酒馆中找到了自己的知己和人生的价值。如今,他还想故技重施,用畅快饮酒来忘却失意苦痛,用纵情放歌来排遣寒凉悲哀。他回想三国时的曹操,晚年仍能慷慨悲歌,在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的悲叹后,仍能“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。可是,柳永毕竟只是一介书生,没有曹操那样的胸怀和气度,哪怕勉强作乐,唱着唱着还是觉得了无趣味,对一切都无法提起兴致。


我们很多年轻人读到这里,自然无从适应柳永词作中这层层叠叠、反反复复的愁绪,因为我们的人生路途还处在上坡,人生光景还满是春光灿烂,我们还未曾遍尝人世辛酸、人间百味,心中的苦闷稍作疏导便可排遣,睡一觉,一切都可以成为过眼云烟,前方仍然充满迷人的光彩。而此时的柳永,人生的悲欢苦恨已如黄花堆积,“三杯两盏淡酒,怎敌他晚来风急”。在柳永心中,“怎一个愁字了得”啊!



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
有格调的文人懂得将情绪收放自如,他懂得边界和分寸;没有格调的文人就只会任由情绪泛滥,最后将一首抒情词作活脱脱变成满纸牢骚,不忍卒读。因此,王国维才说:“词以境界为最上。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”在王国维看来,千古名句并非刻意为之,而是诗词境界自然凝结出的精华,是词人人格的至纯体现。


在前面的词句中,柳永连连哀叹心中的愁苦,但这愁究竟因何而起?其实他没有明说。除了我们说的光阴飞逝、人生不如意之外,还有其他的原因吗?在结尾一句,我们终于找到了答案,那就是“伊”,就是他心爱的人。因此我们前面看到的春愁、凭栏意中,都含有柳永对心爱之人的思念和牵绊。而最终他给自己开出的解药是什么呢?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那就是不后悔!哪怕我被这思念折磨得衣带渐宽、日渐消瘦,颜色憔悴、形容枯槁,我也在所不惜!


这世间,并非所有的爱都要有回报才有价值。付出了,便有了价值。爱本身就是对爱最好的回答!爱,就是一种牵绊,一份寄托,一段刻骨铭心,一颗哪怕粉身碎骨也甘愿赴汤蹈火的真心。如同茨威格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》中所说的:“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,让我无法抗拒,经过十几年的变迁,依然没变。只要你叫我,我就是在坟墓里,也会涌出一股力量,站起来,跟着你走。”那是一种纯粹的情感,温柔却有力量,如同王菲用轻柔的声音唱出的:我愿意为你,被放逐天际,只要你真心,拿爱与我响应。同样的,柳永的这句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,动人之处就在于他的真、他情感的纯,他的那种一往无前和无怨无悔,千年来,打动无数读者。


当然,诗词一旦被写出来,就成了一面镜子,能照出我们自己。镜子本身不会说话,思绪喧嚣的只会是镜子里的那个自己。因此,不同的人读同一首诗词,便会有不同的感受,这也是文学值得反复赏玩的地方。如果我们从爱情中跳脱出来,将柳永笔下的“伊”抽象为其他事物,你觉得它可以是什么呢?在你的生命中,什么是值得你衣带渐宽也从不后悔,愿意为此付出所有的?它可以是理想抱负,可以是人生追求,可以是家国之志,可以是自己的精神理想国。问题不是这样付出是否值得,问题是,你的人生是否能有幸找到一个愿意为之付出所有的志趣和理想?我相信,不为名利、不为享乐,单纯地、一门心思地投入一项事业的人,矢志不渝、奋斗终生的人是幸福的,这种幸福不需要依赖外界的掌声和好评,他自己就能创造一个世界。


当思考触及这个层面,我想,诗词的趣味和无穷可能性就展现出来了。柳永写下这些词句的时候不会想到,后人能够从他的词作中读出这么多人生况味和感悟,如此说来,究竟是我们在读着诗词、读着柳永,还是在读着我们自己的悲欢、读着我们自己的内心呢?


今天的最后,一起来欣赏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诗,《蒹葭》,你能从中读出哪些志趣来呢?

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
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
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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